数据技术进步将导致人文主义崩溃吗?《未来简史》的预测可能走入了歧途
冷哲,硬件创业者,南都观察特约作者。
全文4100余字,读完约需8分钟
那些遵从自由主义的人们之中,并没有几个人真的了解什么“自由主义对个人主义的信念有哪三个重要的假设前提”。甚至来说,就算他们知道了也未必同意。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自由主义或个人主义的信任。自由主义能够传播开来、成为主流,更多的是因为它的基本方针符合人们的切身利益。
因此,与其说科学与意识形态形成了“契约”,然后控制社会发展,不如说科学技术的发展改变了社会环境,而诸多意识形态会在新的社会环境下演化、优胜劣汰,在此过程中也影响着社会发展。
在当前这样一个迅速变化的社会,很多人都不太清楚未来十年二十年整个社会将向什么方向发展。这种因为不确定性而带来的焦虑,在社会各个阶层中蔓延。罗振宇无疑准确地抓住了这个现象,因而在跨年演讲中大力推荐《未来简史》。而这本书在非虚构类作品中并不算非常通俗易懂,其中很多内容需要一番思量才能理清脉络,但这并没有阻碍这本书的畅销。
《未来简史》有不少有趣的见解,但是和一些欧美的非虚构类(Non-fiction)作品一样,这本书里也存在过度夸大所讨论事物的意义、过度解读案例内涵、“这本书内容不够就拿上本书的内容来填”等问题。但这些问题都是次要的。
这本书核心的问题是,搞反了社会发展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而作者对未来所做的预测也因此走入了歧途。
▌科技进步决定意识形态,意识形态决定社会发展?这整个逻辑都是错的
该书大致以宗教一词来替代“意识形态”。赫拉利认为,无论是什么样的意识形态,就算其中有很多的伦理判断,这些伦理判断的根基也存在于一些事实声明之中。虽然科学不能将伦理判断证伪,但是却可以支持或者破坏伦理判断之下的事实声明。
比方说,“人命神圣”这种伦理判断和科学的关系并不大。但是,一些意识形态中,用于支撑“人命神圣”的事实声明是“每个人都拥有永恒的灵魂”,而现代科学并不支持这样的声明。在这样的条件下,科学就对这种意识形态产生了削弱而不是增强。
反过来说,意识形态又会影响科学的进展。意识形态指引科学需要优先从事以及不可以从事的研究议题。比如说美国的基督教势力就严重拖延了关于人体干细胞的研究。
因此作者认为,意识形态和科学有时会达成一种“契约”。换言之就是,在一些情况下,科学发现对意识形态具有支持作用,而意识形态对科学也有引导、刺激作用。赫拉利认为现代历史,就是科学与特定意识形态(亦即人文主义)达成“契约”的过程。而整个社会发展,都不过是社会在这个“契约”规定的秩序之下的力量发展。
而现在,作者认为,人文主义正在崩溃,其原因就是科学否定了自由意志的存在,这相当于科学收回了对人文主义的事实声明的支持。因此,人文主义必然退场。
简而言之,在作者那里,科技的进步决定了意识形态,而意识形态决定了社会发展。他认为,历史上,科技撕破了神权的面纱,使神权主义退位,让人文主义大行其道。而现在,科技又要撕破自由意志的面纱,使人文主义退位。既然人文主义退位了,那接下来上位的又该是什么意识形态呢?作者于是就去考察技术发展最前沿的地区的一些可能能够与未来科学发展相契合的意识形态。这些意识形态确实有够新奇,而且还很惊悚,确实能够让不少读者陷入深深的思考。
然而,这整个逻辑都是错误的。
▌意识形态之间如同物种一样相互竞争,是社会环境决定谁胜出
虽然我们不能否认意识形态对于社会发展具有很强的影响力,但是我们更应该看到的是,“具体哪一种意识形态占据社会主流”是首先由社会发展决定的。换言之,尽管意识形态与社会发展具有相互作用,但社会发展首先对意识形态具有决定性作用,而不是相反。
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是作者从来没有触及的:在现代科学尚未诞生的古代,在经验与“炼金术”主导的时代,意识形态又是如何更新换代的呢?
单说中国古代,先秦的奴隶制时代,用大量的人和马给贵族殉葬是非常普遍的事情。然而奴隶制的意识形态以及这种殉葬文化都在春秋战国时期逐渐退场。是什么导致这种意识形态的变迁?
我们不妨再考虑,在中国,古代很长一段时间里主流意识形态是儒学。这是一种基本持无神论看法的意识形态,而中国的古代文化也并不如何讲究君权神授。历史书里满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故事。结果呢?科学是怎么打倒儒家思想的呢?
这些问题,以《未来简史》中的逻辑,都无法解答。赫拉利的目光过于集中在欧美,因此把一些欧美的历史现象当成是人类社会共有的现象。他总结的规律,也因此走偏。这是过去社会学经常批判的“欧洲中心论”的当代翻版。
其实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在古代的时候都面临过一个混乱的时代。主政者都感受到了意识形态在维持统治中的必要性,他们需要的是一种说服民众承认、遵从其统治的意识形态。只不过在东方,这个意识形态是儒学,而在欧洲,这个意识形态是基督教。儒学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和基督教的君权神授、死后天堂,都被当时政治人物用来构建其合法性,因而成为显学。
那么,又是什么让这些意识形态退位了呢?是社会环境的改变。
社会环境不仅包括科学,还包含经济发展状况,还受到资源、地理、气候等影响。社会环境改变时,会激发出五花八门的社会思潮。不同的国家往往会秉承不同的意识形态。具体哪一种意识形态会成为主流,并不在于其“事实声明”是否能得到科学的支持,而是在于其是否更适合当时的社会发展。在国与国的竞争之中,那些采用了适应当时社会环境的意识形态的国家,自然发展要比那些固执守旧的国家发展得好。
近代以来,尤其是工业革命以后,经济发展都要求释放劳动力,让劳动力自由流动,从而达到更有效的配置,而不是像古代那样箍死在土地上,作为粮食生产者和壮丁而存在。因此,神权政治也好、儒家也好,那些强调服从、等级制度和人身依附的意识形态,并不符合生产力的要求。信奉这些意识形态的国家自然要被那些更适应时代的偏人文主义的国家抛在后面。
英国作为工业革命时代的超级强权,与其(就当时的情况而言)先进的意识形态脱不开关系。而采用了新的政府组织形式、信奉新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拿破仑法国,就把一大票君权神授的欧洲国家打得哭爹喊娘,也将先进的文化传播到了整个欧洲。
所以,意识形态之间的竞争很像物种之间的进化竞争。
当环境改变的时候,就会有很多新的物种出现。各种物种之间会相互竞争。基因会有遗传、变异。最终哪些生物会留存下来,占据优势,取决于哪种生物最能适应环境。那些不适应的,就都被自然环境淘汰,完全灭绝了。
同理,意识形态也有遗传、变异。在社会环境之中,意识形态之间也会产生竞争关系、优胜劣汰。人们总是想要更好的生活,而只有更适应生产力发展需要的意识形态才能产出更好的社会、经济发展,带来更好的生活。虽然全世界总有很多不同的意识形态,但随着发展,总有一些被实践证明更有利于社会发展。那些不适应的意识形态,要么因为力量衰微而被军事征服,要么因为人民不满于迟缓的经济、生活发展而爆发内部革命,也有一些会因应内部压力而向更适应的方向演化。
那些遵从自由主义的人们之中,并没有几个人真的了解什么“自由主义对个人主义的信念有哪三个重要的假设前提”。甚至来说,就算他们知道了也未必同意。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自由主义或个人主义的信任。自由主义能够传播开来、成为主流,更多的是因为它的基本方针符合人们的切身利益。
因此,与其说科学与意识形态形成了“契约”,然后控制社会发展,不如说科学技术的发展改变了社会环境,而诸多意识形态会在新的社会环境下演化、优胜劣汰,在此过程中也影响着社会发展。换句话说,并不是人文主义指出了一个社会应该进行民主选举,而是一个社会因为内部的经济运行和其他要素的需要,才有了民主选举的需要,进而使得一种在伦理上支持民主选举的意识形态成为主流。
▌数据技术进步将导致人文主义崩溃吗?
赫拉利认为意识形态与科学之间的契合度决定了哪种意识形态将占据主流。他认为有两种可能在未来占据主导的意识形态:科技人文主义和数据主义。基于错误的预测方法,他进而分别描述了在这两种意识形态笼罩之下的未来世界,其情景颇为惊悚。在科技人文主义之下,少数人通过对自身的改造成为了“神人”。在他们面前,庸众仿佛蝼蚁一样无用。而在数据主义之下,大众再无隐私,人人以上传所有关于自己的数据为乐;计算机将决定每个人该做什么,因为计算机比每个人都更懂他们自己。所以看完这本书,很多为未来而焦虑的人们,变得更加焦虑了。
既然意识形态的胜负并不取决于科学的契合度,而取决于对社会环境的适应性,那么预测未来的方法就不能简单考虑科学发展了。这就需要更多地考虑人类本身在未来社会环境中的需要。
例如,赫拉利认为人类对快乐的不断追求会让人们越来越多地利用生化手段直接刺激大脑,但又认为这样的快乐都太短暂。于是他得出结论:人类未来必然改变自身的生物基础,从而能够体尝到“永恒的愉悦”。
这显然就没有考虑到人类自身的发展历程。人类对既有的快乐水平总是有很强的“适应性”。当新一轮生活改善来临时,人们总会感觉到快乐,但时间一长人们就会对此习以为常,感受到的快乐度就开始下降,因而不得不追求更大的快乐。虽然赫拉利对人类的这种不断的追求嗤之以鼻,但这恰恰是人类不断前进的动力。
如果一个人会因为某一种层次的物质或精神刺激而获得“持久的快乐”,那么他就会丧失进一步前进的动力。赫拉利所谓“永恒的愉悦”带来的将是“永恒的停滞”。这种“知足常乐”的人,和那些只知追求毒品生化刺激的人一样,都会被不断寻求更大的实际生活快乐的人抛在后面,并最终被淘汰。
正如今天代表世界主流的,不是无欲无求的“喜马拉雅山洞穴里的僧侣”,也不是吸毒的瘾君子,而是以求知为乐的科研学者、以经营企业为乐的企业家等等。可以说,正是对(非直接生化刺激类的)快乐的不知足的追求,才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前进。
同样,作者所描述的两种意识形态之下的未来世界图景,虽然偶有合理之处,但总体来说显然跑偏得更厉害。比如,他在描述未来少数经过心智升级的神人与大多数未经升级的庸众的对立时,就忽视了人类心智的复杂性以及技术的发展规律。他把人类心智中各种思绪当成相互平等的乱流,而忽视了其中不同思绪的不同属性。
因此他也就对人类心智的升级当成全无或全有的黑白对立,而未来实际的情况却更可能是逐渐的过渡升级。技术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可能一直只适用于少数人。对技术发展规律的轻视,使得赫拉利将“少数百万富翁的心智升级”与“投资解决几亿穷人的问题”对立起来。他说“想与日本竞争,巴西需要的可能不是几百万个健康的普通工人,而是少数几个经过升级的超人类”。那么为什么巴西最需要的不是“几百万个经过不同程度升级的高级劳动者”呢?很显然,从技术发展的一般进程来看,后者是更有可能出现的图景,就象现在教育资源在社会上的分布情况类似。
总而言之,要较好地预测未来社会的形态以及那时的意识形态,就需要考察人类在社会中竞争与淘汰、人类本能的取向(比如对公平的追求)、以及相关事物的发展规律。而按照该书作者的思路去预测未来,最后只能是走向思入微茫的“惊悚小说”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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